东汉党锢之祸
黄一平
“渭以泾浊,玉以砾贞,物性既区,嗜恶从形。兰莸无并,销长相倾。徒恨芳膏,煎灼灯明。”《后汉书.党铟列传》说的是东汉桓、灵二帝间,那场涂毒天下名士,坑尽海内精英的一场大祸。经此一狱,汉王朝便元气大伤,一蹶不振,历四百余年的大汉江山,遂风雨飘摇,跌跌撞撞一路起来,终酿成黄巾之变,董卓之乱,神州大地,重又陷入四分五裂,血雨腥风之中。纵观此一史实,正是朝纲不举,法制不彰,皇帝带头躏贱法律所酿成的,有必要细细回顾一番。
一
东汉自光武中兴,到桓帝一代。已历一百二十多年,汉末诸帝,已渐失高祖开皇、刘秀中兴之初那种虎虎生风,开天辟地的形象和精神,荒于政务,耽于淫侈,法纪废驰,也非一日,终于形成两大祸水,危及国家,鱼肉百姓。一是外戚擅权,一是宦官干政。关于外戚擅权,范晔撰《后汉书》论曰:“汉世外戚,自东、西京十有余族,非徒豪横盈极,自取灾故,必于贻畔后主,以致颠败者,其数有可言焉。何则?恩非已结,而权已先亡;情疏礼重,而枉性图之;来宠方授,地既害之;隙开谢势,谗亦胜之。”道尽了这些豪强大族由盛而衰而亡的必然性。然终其汉世,总有那么些家族,前赴后继,误国害己,生生不息。
拙作《杜根蒙难记》已提及和熹时邓氏一家遭际,历史进展到桓帝时,又有梁氏一家梁冀、梁不疑之流为非作歹,扰乱朝纲,鱼肉生灵。一时为民之乱源。
《后汉书.梁冀传》:“冀字伯卓。为人鸢肩豺目,洞精党眄,口能舌言,裁能书计。少为贵戚,逸游自恣。性嗜酒,能挽满,弹棋、格五、六博、蹴 ,意钱之戏,又好臂鹰走狗,聘马斗鸡。……”可见,此公从小就不是什么好鸟。只因生在世宦人家,含着金汤匙来到世上,更因有一个嫁给皇帝贵为皇后的妹妹,越发狂亡暴虐,不可一世。“永和元年,拜河南尹。冀居职暴恣,多非法,父商所亲客洛阳令吕放,颇与商言及冀之短,商以让冀,冀即遣人于道刺杀放。而恐商知之,乃推疑于放之怨仇,请以放弟禹为洛职令,使捕之,尽灭其宗亲、宾客百余人。”真个是无法无天,滥施杀伐。仅仅因为其父亲的好友谈到他的不是,就杀了人家,进而造成灭杀百余人的大惨案。……“冲帝又崩,冀立质帝。帝少而聪慧,知冀骄横,尝朝群臣,目冀曰:‘此跋扈将军也。’冀闻,深恶之,遂令左右进鸩加煮饼,帝即日崩。”连他一手扶立的少帝都给他毒杀了。如此恶行,真是磬竹难书,梁家日渐座大,一门遮天。“冀一门前后七封侯,三皇后,六贵人,二大将军,夫人、女食邑称君者七人,尚公主者三人,其余卿、将、尹校五十七人。在位二十余年,穷极满盛。威行内外,百僚侧目,莫敢违命,天子恭已而不得有所亲豫。”(以上皆引自《后汉书.梁冀列传》)
司马光《资治通鉴》描写梁冀家的声势显赫和倒行逆施十分生动而详实:“冀与寿(孙寿,梁冀之妻)对街为宅,殚极土木,互相夸竟,金玉珍怪,充积藏室;又广开园圃,采土筑山,十有九孤,深林绝涧,有若自然,奇禽驯兽飞走其间。冀、寿共剩辇车,游观弟内,多从倡伎,酣讴竟路。或连日继夜以聘娱姿。客到门不得通,皆请谢门者,门者累千金。又多拓林苑,周遍近县,起兔苑于河南城西,经亘数十里,移檄所在调发生兔,刻其毛以为识,人有犯者,罪至死刑。尝有西域贾胡不知禁忌,误杀一兔,转相告言,坐死者十余人。又起别弟北于城西,以纳奸亡;或取良人悉为奴婢,至数千口,名曰自卖人。……扶风人士孙奋,居富而性吝,冀以马乘遗之,从贷钱五千万,奋以三千万与之。冀大怒,乃告郡县,认奋母为其守藏婢,云盗白珠十斛、紫金千斤以叛,遂收考奋兄弟死于狱中,悉没赀财亿七千余万。冀又遗客周流四方,远至塞外,广求异物,而使人复乘势横暴,妻略妇女,殴击吏卒;所在怨毒。”云云。
宦官干政,由来已久,东汉之初,逐渐坐大,俨然乎不可小觑的一股政治势力。“中兴之初,宦官悉用阉人,不复杂调他士……自明帝以后,迄乎延平,委用渐大……邓后以女主临政,而万机殷远,朝臣国议,无由参断帷幄,称制下令,不出房闺 之间,不得不委用刑人,寄之国命。”邓太后临朝听政,以一女流,不便周旋于须眉之间,参断决策,称制下令,只能在阉房帷幄之内,不得已,只好悉用宦官,阉人自此便得以全面干政,国命由是寄之。“虽时有忠公,而意见排斥。举动回山海,呼吸变霜露。阿旨曲求,则光宠三族;直情忤意,则参夷五宗。汉之纲纪大乱矣。“(以上皆引自《后汉书.宦者列传》)自此,汉王朝法律制度已茫然无存。宦官势力膨胀,其子弟爪牙,也遍布州郡。这些人巧取豪夺,为虎作伥,无恶不作,引得民怨沸腾,天怒人怨。中常侍徐璜的侄儿徐寅,担任下邳县令,他曾经要求娶前汝南郡守李 的女儿为妻,遭到拒绝,就带领吏率冲到李 家里,强行将其女儿抢回家中,用箭射女作为游戏,把她杀死;中常侍侯览之兄为益州刺史,每见民间有富裕人家,便诬陷人家谋大逆,尽行诛灭,财物没收据为几有,前后劫夺财物数以亿计……
如此外戚专横跋扈,宦官骄纵恣肆,其根子还在于皇帝,在于皇帝的无能与荒淫。桓帝之前,冲帝二岁即位,三岁即崩于玉堂前殿,质帝八岁登基,九岁即被梁冀毒杀,两人都是燕泥鸿爪,为历史长河中的匆匆过客。桓帝即位,首先便破坏了官吏选拔制度,为此后的祸乱,埋下了祸根。
本来,汉朝的官吏选拔制度,在当时看来,也算得民主、科学。每隔一段时间,皇帝都要诏朝臣们推举贤良,然后由公车(相当于现在人事部一类机构)调查、考察、审核,按各自能力安排到相对适合的任上,虽不如其后的大规模科举取仕,那么范围广泛,程序严格,毕竟也有规有矩,为西汉和东汉前期,选拔出相当一批虎虎有生气的国之干才。本初元年(公元146年)闰月甲申,质帝崩,“太后遂与史大将军冀定策禁中,闰月庚寅,使冀持节,以王青盖车迎帝入南宫,其日即皇帝位,时年十五。”(《后汉书.孝桓帝纪》)那桓帝上台,全靠了老梁家一门之力,于是感恩戴德,大发官帽子。“诏以定策功,益封梁冀万三千户,封冀弟不疑为颍阳侯,蒙为西平侯,冀子胤为襄邑侯……”就因为拥立皇帝有功,那梁家一门上下都升官封侯,声名煊赫,桓帝一手摧毁了长期以来行之有效的荐 官制度。当时,大鸿胪杜乔就上书批评说:从古至今,圣明的君主,都以任用贤能和赏功罚罪,作为头等大事,亡国之君——,其问题就在于,虽然有贤能,却不能任用;即使有典章制度,却不能施行;扣到忠直的建议,却不相信;而听到谗言时,又不能洞察奸邪……梁门一家和宦官卑微之辈,都戴上无功而得到的官印和绶带,得到了只有功臣才应得到的封土……对有功的人不加赏赐,就会让为善的人感到失望;对邪恶的人不加惩罚,就会让作恶的人更加肆无忌惮地逞凶……“苟遂之道,岂伊伤政为乱而矣,丧身亡国,可不慎乎!”言辞恳切,但桓帝不予理睬。眼看着梁家迅速坐大,“冀秉政凡二十年,威行内外,天子拱手,不得有所亲与,帝既不平之。”以上皆引自《资治通鉴第五十四》)桓帝都只有把权力拱手相让,凡事都不能亲自参与决策。对此,桓帝早就忿忿不已。于是策划依靠宦官单超、徐璜、具瑗、唐衡、左 等人,谋诛梁冀,斩杀数十人。事成,又大封诛梁功臣,在宫内很快又形成一个实权在握的宦官集团,欺上乱下,为害更烈。自此,汉之纲纪荡然无存。
即至灵帝任上,竟公然卖官肥已。《资治通鉴卷第五十七》:“是岁,初开西邸卖官,(公然开设专门机构,出卖官爵)入钱各有差;(官位高低收银多少不等)二千石二千万;四百石四百万;其以德次应选考半之,或三分之一;(若按德行依次当选的减半或按三分之一收)于西园立库以贮之。或诸阙上书占令长,随县好丑,丰约有贾。富者先入钱,贫者到官然后倍输。(富人买官先钱后货,穷人买官则可到任以后,按原定价格加倍偿还)又私令左右卖公卿,公千万,卿五百万。初,帝为侯时常苦贫,及即位,每叹桓帝不能作家居,曾无私钱,故卖官聚钱以为私藏。”呜呼,中国官场买官卖官真可谓源远流长,直可以追溯到1700多年前的汉灵帝那里!时谚曰:“举秀才,不知书。察孝廉父别居。寒素清白浊如泥,高弟良将性如鸡。”(《抱朴子外篇》卷2《审举》)反映了当时官吏的素质低劣和选官制度的混乱。吏治乱则朝纲乱,吏治腐则天下败。东汉桓、灵之政,为我们提供了如黄钟大釜般的千古警示。
二
如此昏庸黑暗的政治,外戚宦官专权,士大夫必然退回田里,归隐山林。早在顺帝时,就有不少士大夫因不满政治腐败而相率毁冠裂带,避祸深山。如:
蔡邕:“行到偃师,称疾而归,闲居玩古,不交当世。”
马融:“大将军邓骘闻融名,召为舍人,非其好也,遂不应命,客于凉州武都,汉阳界中。”
张衡:“大将军邓骘奇其才,累召不应。”
黄琼:“琼初以父任为太子舍人,辞病不就。遭父忧,服阕,五府俱辟,连年不应。”(以上皆引自《后汉书.蔡、马、张、黄列传》)
至桓、灵时期,在外戚、宦官把持下的朝政更加黑暗,除给广大劳动人民造成更加深重的苦难外,又因卖官鬻爵,选荐不实,权宦贵戚控制了从中央朝庭到地方的各级官府,堵塞了知识分子贤良精英的政治出路,从而引起太学生、郡国生徒及士大夫的极大愤懑。《后汉书.党锢列传》:“逮桓灵之间,主荒政缪,国命委于阉寺,士子羞与为伍,故匹夫抗愤,处士横议,遂乃激扬名声,互相题拂,品 公卿,载量执政, 直之风,于斯行矣。”正是当时形势的真实写照。贵戚宦官与直臣士大夫之间的对抗和矛盾,便日益尖锐,空前酷烈起来。
一是正直官吏们的拼力抗争。如刘佑,在任杨州刺史时“是时会稽太守梁 ,大将军冀之从弟也。佑举奏其罪, 坐征。”连炙手可热,权倾朝野的梁冀之弟也依法收诛了。“复迁河东太守。时属县令长率多中官子弟,百姓患之。佑到,黜其权强,平理冤结,政为三河表。”在其任上,全力遏制打击豪强,政声显赫。“再迁,延熹四年,拜尚书令,又出为河南尹,转司隶校尉。时权贵子弟罢州郡还入京师者,每至界首,则改易舆服,隐匿财宝。威行朝廷。“(《后汉书.刘佑列传》)又如蔡衍,任冀州刺史时,断然拒绝宦官、中常侍具瑗的请托,又将中常侍曹腾之弟曹鼎治赃治罪。羊陟为尚书令时,上书奏请罢除与宦官相姻私,公行货赂的太尉张颢、司徒樊陵、大鸿胪郭防、太仆曹陵、大司农冯方等权臣,虽未奏准,但其“禁制豪右”之威望使“京师惮之。”(《后汉书.蔡衍、羊陟列传》)
在这些同宦官豪强的斗争中,以陈蕃、范滂、成 以及李膺、张俭、岑 等最为著名,李膺和陈蕃成为他们的实际领袖。“李膺字元礼,颖川襄城人也。祖父修,安帝时为太尉。父益,赵国相,膺性简亢,无所交接。”李膺为官高风亮节,早有威廉之名,时人常因得御于李膺为荣。李膺为司隶校尉时,小黄门宦官张让的弟弟张朔担任野王县县讼,贪污残暴,危害一方。由于畏惧李膺。逃回京都洛阳,躲在啉呵张让家中,藏在合柱里。李膺知道后,亲率吏座破开合柱,逮捕张朔,听完供词,当即处决。张让向醒帝诉冤,桓帝召来李膺,责问他为什么不先请求批准就加以诛杀,李膺回答说:“草仲尼为鲁司寇,七日而诛可正卯。今臣到官已积一旬,私惧以稽留为衍,不意获速疾之罪。臣自知衅责,死不旋踵,特乞留五日,克珍元恶,退就鼎镬,始生之愿也。”桓帝都无话可说,回头对张让说:“此汝弟之罪,司隶何衍!”乃遣出。“自此诸黄门,常侍皆鞠躬屏气,休休不敢出宫省。帝怪问其故,并叩头泣曰:‘畏李校尉。’时朝廷日乱,纲纪退驰,而膺独持风裁,以声名自高,士有被其容接者,名为登龙门云。”(以上皆引自《资治通鉴卷第五十五》)汝南平舆人陈蕃与李膺齐名,多次与大将军梁冀斗争,为被宦官集团诬陷打击的官吏伸冤,为遭受牢狱之灾的李膺鸣不平,成为与宦官集团作斗争的官吏们的又一领袖人物,后与窦武联合谋诛宦官时,被中常侍曹节、王甫等抢得先机,反被诛杀。(详见拙作《承明门之变》)
不少官员的抗争,甚至不顾罢官下狱杀头的风险,而愈益带有慷慨悲壮的色彩。如:“宛有富贾张泛者,与后宫有亲,又善雕镂好玩之物,颇以赂遗中宫,以此得显位,用势纵横。岑 至与贼曹史张牧劝成 收泛等,既而遇赦, 竟诛之,并收其宾客,杀二百余人,后乃奏闻。小黄门晋阳赵津,贪横放恣,为一县巨患。太愿太守平原刘 使郡吏王允讨捕,亦于赦后杀之。于是中常侍侯览使张泛妻上书讼冤,宦官因缘谮诉 。帝大怒,征 ,皆下狱。有司承旨,奏 当弃市。”即使抗命,也要将那些恶贯满盈的赃官斩杀。徐宣射杀汝南郡守李 之女后,“东海相汝南黄浮闻之,收宣家属,无少长,悉考之,椽史以下固争,浮曰:‘徐宣国贼,今日杀之,明日坐死足以瞑目矣!’即案宣罪弃市,暴其尸。于是宦官诉冤于帝,帝大怒,超、浮并出 钳,输作右校。”被判处 刑,罚服苦役。(以上见《资治通鉴卷第五十五》)
这些官员们的抗争,毕竟是一种体制内的行动,虽然在一定程度上打击了外戚宦官们的势力。但在腐朽皇权的庇护下,宦官们反而更加变本加厉地疯犯反扑,使李膺、陈蕃们的拼死努力,显得是那么软弱,那么悲情。
二是太学生的政治请愿。东汉桓帝时,“太学诸生三万余人,郭泰及颖川贾彪为其冠。”(《资治通景德镇卷第五十五》)郭泰字林宗,太原界休人,家世贫贱,“就成 屈伯彦学,三年毕业,博通坟藉。善谈论,善 音制。”(《后汉书.郭泰 列传》)后入洛阳太学,与河南尹李膺相友善 ,名震京师。贾彪字伟节,颍川定陵人,“少游京师,志节慷慨。”(《后汉书.贾彪列传》)这些人在李膺、陈蕃、王畅等清流官员的影响下,把攻击矛头主要指向当权宦官,在太学生中进行反对当时腐朽黑暗政治的宣传、鼓动活动,大造舆论。他们最主要的基地就是知识分子聚集之地太学,最主要的手段则是“清议”。这些“清议”对于朝廷施政的臧否,官吏品格的高低,以及吏治的清浊,都给予指摘评论,相互呼 应,传为乡谣,广为播扬。在社会中形成广泛的影响。俨然成为一种政治运动,一旦受到触发,太学生们便走上了街头。桓帝永兴元年(公元152年),“河溢,漂害人庶数十万户,百姓荒 ,流移道路”,而宦官却奢侈,放纵如故。“有宦者赵忠丧父,归葬安平,僭为 、玉匣、偶人。(朱)穆闻之,下郡案验。吏畏其严明,遂发墓剖棺,陈尸出之,而收其家属。帝闻大怒,征穆诣廷尉,输作左校。”(引自《后汉书.朱穆列传》)朱穆字公步,曾为大将军梁冀典兵事,后见梁冀骄暴不悛,乃上奏劝谏,甚有威名。任冀州刺史后,拒绝州中前来拜见的权宦中常侍,贪官污吏闻其名而挂印解绶去者四十余人。这次处罚赵忠葬父一事触犯了宦官集团,桓帝在左右宦官的唆使下,将穆撤职,输作左校服劳役。此事在太学生中引起极大反响,数千学生便联合起来,到皇宫门前请愿,并在给皇帝的上书中,为朱穆大鸣不平,痛斥权宦罪恶,慷慨激昂,是一篇极有名的战斗文字。姑录之:
伏见刑徒朱穆,处公忧国,拜州之日,志清奸恶。诚以常侍贵宠,父兄子弟布在州郡,竟为虎狼,噬食小人,故穆张理天网,补缀漏目,罗取残祸,以塞无意。由是内官咸共恚疾,谤 烦兴,谗隙仍作,极其刑谪,输作左校。天下有识,皆以穆同勤禹、稷而被共、鲧之戾,若死者有知,则唐帝怒于崇山,重华忿于苍墓矣。当今中官近习,窃持国柄。手握王爵,口含天宪,运赏则使饿隶富于季孙,呼 则令伊、颜化为桀、跖。而穆独亢然不顾身害。非恶荼而好辱,恶生而好死也,徒感王纲不摄,惧天网之久失,故谒心怀忧,为上深计。臣原黥首系趾,代穆校作。(《后汉书.朱穆列传》)
数千学生一致行动,迫使桓帝不得已,将朱穆“赦之”了事。
延熹五年(公元162年),太学生又举行了一次请愿活动。这次日由皇甫规案引发的。皇甫规,字明威,安定朝那人,曾对外戚梁冀有所指斥,提出“夫君者舟也,人者水也。群臣乘舟者也,将军兄弟操揖者也。若能平志毕力,以度元元,所谓福也。如其怠弛,将沦波涛”(《后汉书.皇甫规列传》)的至警之论,可见其深怀远见。是年,皇甫规拒绝了中常侍徐璜、左 的索贿,被徐璜等人陷害无端入狱,也被论输左校。太学生们遂联络士大夫等三百余人,至皇宫门前请愿,终于使皇甫规获得释放。太学生请愿又一次取得了胜利。但这些一时一事取得的小胜,于风雨飘摇的东汉王朝,实在于事无补,反而引起宦官集团的疯狂反扑。
三
“党人“概念从何而来,《资治通鉴卷第五十五》交代十分清楚。”初,帝为蠡吾侯,受学于甘陵周福,及即位,擢福为尚书。时同郡河南尹房植有名当朝,乡人为之谣曰:‘天下规矩房伯武;因师获印周仲进。’二家宾客,互相讥揣,遂各树朋徒,渐成尤隙,由是甘陵有南北部,党人之议自此始矣。”
知识分子和士大夫在政治上没有出路,便以“清议”为手段煲贬时政,面对淆乱朝纲,结合自身际遇,清议便越来越疾扬慷慨,这些人渐渐同朝廷上下的正直官员结合,志趣相投,互为标榜,俨然形成一股相当规模的政治势力。
“学中语曰:‘天下楷模,李元礼(即李膺);不畏强御,陈仲举(即陈蕃);天下俊秀,王叔茂(即王畅)。’于是中外承风,竟以臧否相尚,自公卿以下,莫不胃其贬议,屣履到门。“(《资治通鉴卷第五十五》)自三公九卿以下的朝中大臣,谁都害怕受到这种舆论的谴责和非议,都争先恐后地上门和他们结交。形成了具有相当杀伤力的民间力量。
不仅如此,这些人还“共相标榜,为之称号:以窦武、陈蕃、刘淑为三君,君者,言一世之所宗也;李膺、荀翌、杜密、王畅、刘佑、魏朗、赵典、朱寓为八俊,俊者,言人之英也;郭泰、范谤、尹勋、巴隶及南阳宗慈、陈留夏复、汝南蔡衍、泰山羊陟为八顾,顾者,言能以德经行引人者也;张俭、翟超、岑 、苑康及山阳刘表、汝南陈翔、鲁国孔昱、山阳檀敷为八及,及者,言能导人追宗者也;度尚及东平张邈、王孝、东郡刘儒、泰山胡母班、陈留秦周、鲁国蕃向、东莱王章为八厨,厨者,言能以财救人者也。“(《资治通鉴卷第五十六》)
这样一来,在全国俨然形成了又一个政治中心和又一批政治领袖,不仅外戚宦官们深为忌惮,必欲除之而后快,就连以桓、灵二帝为首的东汉统治集团,恐怕也是极不舒服的。
山雨欲来,大规模的镇压行动就要开始了。
四
第一次镇压,肇始于李膺怒斩张成。当时,河南尹人张成精通占侯之术,他预先推算朝廷将要颁布大赦令,就教他的儿子杀人。时任司隶校尉的李膺督促属吏,逮捕张成父子。不久,果然朝廷颁布赦令,张成父子按令应该赦免,但李膺心中更加愤怒,竟违令将张成父子处斩。这个张成也不是一般等闲之辈,他常常用占术同宦官结交,关系密切,连桓帝有时也向张成讯问占候。张成被杀,让宦官抓住了把柄,遂指使张的徒弟牢修上书,控告“膺等养太学游士,交结诸郡生徒,更相驱驰,共为部党,诽讪朝廷,疑乱风俗”云云。上纲上线,一下子触到了桓帝的痛处。桓帝于是大怒,下诏各郡、各封国,逮捕党人,并要求大家同他敌忾,俨然要发动一场轰轰烈烈的大清洗运动。公文要经过太尉、司徒、司空三府联合会签,太尉陈蕃便强烈抵制,将诏书退回。说:“今所案者,皆海内人誉,忧国忠公之臣,此等犹将十世宥也,岂有罪名不章而收掠者乎!”这些全是海内享有盛名,忧心国事,忠于国家的大臣,就算他们犯了什么罪过,也应该宽恕十世,岂能因暧昧不清的罪名而加以逮捕拷打!他硬是顶着不签。桓帝更加愤怒,于是直接下令,逮捕李膺等人,囚于黄门寺监狱。由李膺等牵涉到的有太仆杜密、御史中丞陈翔、太学学生陈 、范滂等二百余人,有的人事先逃亡,未能逮捕归案,朝廷便“悬金购募,使者四出相望。”
因党人之狱而被连罪入狱者,全是天下英才。度辽将军皇甫规自认是西州的英雄豪杰,居然没有被捕入狱,觉得是莫大的耻辱,于是自己上书说:“臣前荐大司农张 ,是附党也。又,臣昔论输左校时,太学生张凤等上书讼臣,是为党人所附也,臣宜坐之。”自己找上门坐牢,以与李膺等同案为荣。陈 闻被捕者日众,自往请囚,并且宣称:“吾不就狱,众无所恃。”在这场斗争中,党人的英勇气概,充分表现了中国古代知识分子大义凛然,不畏强权的高风亮节。《后汉书.范滂列传》中的叙述让人十分感动崇仰:
后牢修诬言钩党,滂坐系黄门北寺狱。狱吏谓曰:“凡坐系皆祭宗陶( 陶系古代神话中的监狱之神——笔者著)。”谤曰:“皋陶贤者,古之直臣。知滂无罪,将理之于帝;如其有罪,祭之何益!”众人由此亦止。狱吏将加掠考,滂以同囚多婴病,乃请先就格,遂与同郡袁忠争受楚毒。桓帝使中常侍王甫以次辩诘,滂等皆三木囊头,暴于阶下,余人在前,或对或否,滂、忠于后越次而进。王甫诘曰:“君为人臣,不惟忠国,而共造部党,自相褒举,评论朝廷,虚构无端;诸所谋结,并欲何为?皆以情对,不得隐饰。”滂对曰:“臣闻仲尼之言,‘见善如不及,见恶如探汤。’欲使善善同其清,恶恶同其污,谓王政之所愿闻,不悟更以为党。”甫曰:“卿更相拨举,迭为唇齿,有不合者,见则排斥,其意如何?”滂乃慷慨仰天曰:“古之循善,自求多福;今之循善,身陷大戳。身死之日,愿埋滂于首阳山侧,上不负皇天,下不愧夷齐。”甫慰然为之改容。
这种精神,连主审官王甫也为之感动。
朝中名臣陈蕃等人不断上书极谏,终被皇帝策免而丢官,朝中便再已无人为“党人”申冤了。太学生贾彪便极力鼓动窦太后之兄城门校尉窦武,尚书霍 等上疏。由于窦、霍等近臣的不断请求,即将离开人世的桓帝才“意稍解”。又由于李膺等人的供辞中涉及许多宦官亲属的种种罪恶,便得宦官们也有所顾忌,连忙请求赦免“党人“。永康元年(公元167年),桓帝下诏大赦天下,放党人二百余皆归田里,但其名录却皆书于三府,终身禁锢,永远不得入朝为仕。
此后,虽然朝野正直之士悉被废放,奸 之流气焰愈益嚣张,但被禁锢的党人却得到社会上的广泛同情,其声望更是空前提高。如李膺免归乡里后,“天下士大夫皆高尚其道,而污秽朝廷。”(《后汉书.李膺列传》)范谤被释后,离开京师南归时,“汝南、南阳士大夫迎之者数千两(辆)”(《后汉书.范滂列传》)。当权者所施的压力愈大,“党人”的声望愈高,反映了当时社会的人心所向。
永康元年(公元167年)十二月,桓帝驾崩于德阳前殿,城门校尉窦武与太后定策禁中,迎立十三岁的解渎亭侯刘宏继位,是为灵帝。窦武则以大将军身份辅政。身为外戚的窦武,对宦官的专宠和倒行逆施也极为不满,于是起用陈蕃为太傅,与司徒胡广共录尚书事,三人遂组成新的中枢机构。陈蕃复起,党禁随即解除,被禁锢的党人纷纷被重新起用,委以重任。李膺、杜密、尹勋、刘渝等皆列于朝廷,共参政事,一时间,天下莫不延领期待彻底铲除宦官之害。于是在中央一级,展开了更为残酷的生死搏斗。斗争的结果是陈蕃、窦武被害身死,党锢之祸又卷土重来。
建宁二年(公元169年)十月,宦官侯景览使人诬告张俭结党谋后。“宦官疾恶膺等,每下诏书,辄申党人之禁。侯鉴怨张俭尤甚,览乡人朱并素 邪,为俭所弃,承览意指,上书告俭与同乡二十四人别相署号,共为部党,图危社稷,而俭为之魁。诏刊章捕俭等。“(《资治通鉴卷第五十六》)。由此,又一轮党锢之祸开始了。冬季,十月,大长秋曹节暗示有关官员奏报:“互相牵连结党的,有前司空虞放,还有李膺、杜密、朱寓、荀翌、翟超、刘儒、范滂等,请交与州郡官府拷讯审问。”当时,灵帝年仅十四岁,问曹节说:“什么是相互牵连结党?”曹节说:“相互牵连结党,就是党人。”灵帝又问:“党人有何罪恶要诛杀?”答曰:“他们互相推举,结为朋党,一定有不轨行为。”又问:“不轨行为是什么?”答曰:“就是要推翻朝廷。”灵帝于是就批准了。
大规模的,比前一次更为血腥的镇压开始了。
“或谓李膺曰:‘可去矣!’对曰:‘事不辞难,罪不逃刑,臣之节也。吾年已六十,死生有命,去将安之!’乃诣诏狱,考死。”李膺主动前往诏狱报到,被拷掠至死。李膺的门生和部属全部被囚禁。
又是范滂,体现了中国古代士大夫大义凛然的崇高气节,读之让人几欲下泪:
“汝南督邮吴导受诏捕范滂,至征羌,抱诏书闭传舍,伏床而泣,(吴导实在不忍心逮捕范滂,抵达当地后,竟抱着诏书关在旅舍里,伏在床上大哭)一县不知所为。滂闻之曰:“必为我也。”即自诣狱。(范滂知道是为自己而来,就自己到监狱去)县令郭揖大惊,出,解印绶,引与俱亡,(连县官都可以不做了,宁愿同他一起去逃亡)曰:“天下大矣,子何为在此!”滂曰:“滂死则祸塞,何敢以罪累君。又令老母流离乎!(我死了,灾祸就停止了,怎么敢又来牵连你,且又让老母亲流离失所呢!)其母就与之决,滂白母曰:“仲博(范谤之弟)孝敬,足以供养。滂从龙舒君(滂之父)归黄泉,存亡各得其所。惟大人割不可忍之恩,(希望母亲大人舍弃不忍的恩情)勿增感戚!”……母曰:“汝今得与李、杜齐名,死亦何恨!既有令名,复求寿考,可兼得乎!”(好一位深明大义的母亲,每读至此,怎不让人潸然泪下!)滂跪受教,再拜而辞。”
因党人案而死的共有一百多人,他们的妻子儿女都被放逐到边郡,天下德行良好的人,全被宦官指为党人,甚至挟嫌报复的小人,都把对手诬为党人,一时间,海内污浊,牵连瓜葛,由此而被处死、放逐、废黜、禁锢的人,又有六七百人之多。
五
党锢之祸重来,士大夫和知识分子的悲惨命运并未走到尽头。建宁二年(公元169年),曹节复为中常侍、位特进,秩中二千石,四年(公元171年)春,大赦天下,唯独不赦党人。熹平元年(172年)五月,窦太后死,有人在朱雀门书曰:“天下大乱,曹节、王甫幽杀太后,公卿皆尸禄,无忠言者。”(《通鉴记事本末.宦官亡汉》)宦官因此又大捕党人,株连者至千余人。
熹平五年(176年)闰五月,永冒太守曹鸾上书,为党人申冤,触犯了宦官的禁忌,曹鸾被“送槐里狱掠杀之。于是又诏州郡更考党人门生故吏父子兄弟,其在位者,免官禁锢, 及五属。”(《后汉书.党锢列传》)当时有气节的知识分子几乎全被摧折殆尽,除少数逃匿山林者外,存留下来的,只有几个 廉鲜耻的卑事宦官之徒了。中国文化也为之凋零。
这是自秦始皇焚书坑儒以来,中国知识分子遭遇的又一次有组织的大规模扑杀!中华民族五千年文明史中,总能看到知识分子们的斑斑血痕,和他们英勇无畏的抗争,而历史,就这样波澜壮阔地,走向远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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