律师做久了，经常遇到希望一个下午把公司一年的法律问题都解决掉，还不想付律师费的企业家；说是帮朋友咨询婚姻问题，却流着自己的眼泪，把律师当成《知音》编辑的主妇；听不进劝告，认为所有人都不公正的执念深深的当事人。还有那些看不完的资料，左右纠结的法律方案，半夜让你突然惊出一身冷汗的风险点；开庭前强迫症般反复设想各种突发情况的可能性……

　　有时候跟刁钻无礼的客户谈话的时候也会想象着将手边的咖啡从他们的头顶淋下去，然后一边一本正经的分析案件，一边忍不住微微偷笑；有时候也会听当事人把一个无足轻重的纠纷发挥成南北战争时突然会脑子一片空白，仿佛分身到天外；有时候甚至会悲观地想，今天费尽心力准备的谈判，加的班，花的时间，看的合同，斟酌的一个用词，熬夜准备的方案，也许会在不就的将来，不能形成有效的案件或代理时都是徒劳，甚至一两天后再回过头来看其实并没有什么用……

　　多年以后，慢慢的才明白，所谓的努力认真生活，正是在知道很多努力和辛勤都是徒劳的，依然认真的去把这些可能无用的事做好。正是这些微不足道的辛苦、磨练、委屈、千奇百怪的挑战；五花八门的当事人；那些没有退路的路；那些孤灯下的无用功；当然，还有一个艰难的案子胜诉了的欣慰；在浩如烟海的法律中查到目标法条的喜悦感；帮助别人解决纠纷的成就感，构成一个青年律师成长的所有所有。也越来越明白与坦然：业界顶尖的大律师们，可能也是这么一步步从艰难中，从没有退路中，像游戏中打怪升级的菜鸟，成为大BOSS的吧。

　　因此，关于青年成长的第一点，我想谈谈怎么从没有路走出路。我是从高校法律老师转行做的律师。到现在，也有很多学法律或是通过司法考试的学生问我，说自己没有资源和背景能不都做好律师。还有朋友说，我要求不高，能不能保证我做律师一个月能赚5000块。其实，这样问的人都不怎么了解律师行业。一个律师实际上类似于一个公司，律师本身既是公司的品牌，也身兼了专业服务、营销、财务、行政甚至司机的工作。对于一个菜鸟律师，你具有什么稀缺价值的专业知识，有什么有价值的品牌效应，有什么资格让谁给你保证收入。你得到的是只是一个机会。而这个机会才是最重要的。因为所有的律师，包括同样从一个没有资源没有背景的菜鸟律师进化成青年律师的自己来说，都是这样走出来的。

　　其实，当我们还是菜鸟律师时，我们跟着老师做律师最主要的不是学怎么办具体的个案，而是学习和琢磨办案的方法和解决问题的方法。学习怎么为人处世，与当事人沟通，解决突发问题。因为具体的个案总是千差万别的，即使像简单的交通事故责任纠纷，也会有不同的案情。这个世界本来就没有谁是天生什么案子都会做的。因此，我们学习所达到的目的是掌握所有案件的大致解决方法，学习怎么自己摸索办案的技巧从而去办理同类型甚至不同类型的案件最后才能走上选择专业领域的道路。

　　在我执业生涯中有一个印象非常深刻的案子，一个国际专利技术转让合同纠纷仲裁案，当事人因为受让的专利技术无法实现生产的目的要求解除专利技术转让以及相应的配套生产设备。案件是原告当事人已经委托了律师立案并提交了一些证据的情况下，撤销了原律师，委托我们。案子属于涉外，又涉及到生产技术方面，需要进行一系列的文件翻译，异地取证，证据公证、保全、鉴定、生产试验，难度非常大，每一步又必须要委托人公司的全力配合。麻烦的是，那时我刚执业一年，“国际”，“技术转让”，“仲裁”，每一个都是我从来没有做过的。更为麻烦的是，委托公司是浙江一家很大的集团公司，负责人非常挑剔，极其担心风险又比较自以为是，对法律程序不了解，又对每一个细节和步骤都要要过问、质疑，工作中摩擦非常多。因为对于大多数非专业的当事人来说，他们执着于现实层面的对错之分，而专业的律师确要将普通人对于对错的认识，在保障双方当事人程序权利的基础上，上升到证据固定，获得法律支持的层面上。案件还没开始多久，主任和另一位主办律师就根本无法跟当事人再沟通甚至不愿意再办这个案子了。于是，所有的工作都压在了我身上，一方面，对不熟悉的流域，必须研究大量的资料和法律法规、写大量仲裁文书、设计工作方案。从申请鉴定到确定鉴定机构、确定鉴定方案和生产试验流程到把不同省市的仲裁人员、鉴定人员、双方当事人、国外的技术人员聚到一起进行生产实验，已经是一个非常艰难的过程了，现场的任何一点纰漏或障碍，都有可能导致作为仲裁申请方的我们前功尽弃。另一方面，因为要调动公司生产、技术、设备等多部门配合，还得硬着头皮一次次跟公司负责人联系，解释每一步工作的原因和必要性。解释即使是作为仲裁被申请人也有相应的程序权利。那时候经常跟当事人在电话里为一个细节争执得不可开交。那个江浙老总，总喜欢自以为是地说：你太年轻，很多事情不懂！而我也是毫不相让：我比你年轻，但我比你专业，法律的问题你还是得听我的！很多时候气得放下电话大哭。哭过以后，该坚持的决不能让步，依然要保持愉快的情绪的硬着头皮继续找他们继续沟通、争执……当然，最后在经历了四次开庭，一次生产试验后，将近五万字的代理意见、各类方案。这个案子非常成功，事务所也收到了不菲的律师费。那个公司的负责人后来给我打过很多次电话，表达对我们的感谢和对以前工作中的不理解和误会表示道歉。

　　经历了这个案子后，我得到了事务所主任和老律师们的一致认可，也因此获得了很多案子和机会。直到现在，当初合作这个案子的律师每次见到我都还会后怕地说只有我能够应付这么难缠的当事人。而我的感想是，很多大型的案件，已经不光是律师做案子那么简单，更像是一个企业家在对企业进行全面调度与管理,一场大型活动的组织者。而所有的工作，总是有难有易，难做得事总是要有人去做得，如果能主动将工作全部做完。甚至能将老板和老师们都不愿意做的工作做好的话，那么，青年律师的稀缺性和重要性必将得到体现。每一个青年律师都是这样从没有路走出的路。

　　第二个我想分享的，是关于职业的危机感和自我调节能力，律师行业是一个残酷的行业，当然，在今天的社会中，没有一个行业是温情脉脉，律师行业可能我们感触更深。每一个律师都在长期与危机感和不安全感作斗争，尤其是青年律师，很多青年律师同事都有着共同的感受，生活模式是长期很忙，当然，偶尔也会在忙成狗和闲成猪之间无缝切换，一天没有工作，会觉得无比的愉快与放松，会非常得意的在朋友圈晒喝咖啡的悠闲。一周没有工作，就会有不安全感了。一月没有工作，就要开始怀疑人生了。而非常不幸的是，我几乎有一年多的时间很闲。而曾经在这之前，我的工作非常忙碌，忙碌到什么程度呢，忙碌到为了办理一个案件一周跑了三个省，忙碌到长期工作必须到晚上九点后才能结束还不包括处理顾问单位的各种突发性奇想。忙碌到怀孕6个月依然要跟着顾问单位长时间去外地考察项目，忙碌到临产发作了也要先把顾问银行需要的法律意见书定稿发送了才去医院。在我作为提成律师独立执业的几年间，我主要是做金融相关企业的诉讼及非讼业务。在房地产、小额贷款公司、担保公司业务大幅扩张的那几年，这些企业的律师费是很好赚的，诉讼案件也不愁。而在金融泡沫突然破灭的时候，我手里的所有顾问单位，连带着长期案源，来不及收回的七位数的律师费和对未来波澜壮阔的自信心全军覆没。于是，我突然开始闲了，闲到除了在家带孩子似乎并没有什么屁事可以做；闲到连在家带孩子久了都会被母亲忧心忡忡地怀疑我失业了；闲到内心荒芜得寸草不生；闲到有大把的时间读春冷秋寒看云舒云卷思考宇宙的奥秘和人生的终极意义……闲到后来，为了打消母亲的疑虑，我经常在早上正常的跟母亲道别，然后到各个商场的咖啡馆呆坐很久。

　　可能很多人都有这样的感觉，会骑自行车的人，几年不骑突然骑来也是会的。会游泳的人，几年不游也不会丧失了这门技术。而律师行业却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不做案子意味着你会退步，会丧失自我认知和能力。而对抗这个规律的过程很痛苦，就像对抗万有引力。

　　当然，其实我们比想象中的更坚韧，更有力。经历了很长一段时间的迷茫，我又开始每天看书、学习、参加培训，学习新的知识，结识新的朋友和行业，参加电视台节目录制。慢慢又开始积累一些案子，拓展了新的顾问单位，拓展了新的业务。越发明白，做律师的根本是做人，只要自己不被打垮，人生总归是有新的画卷徐徐展开。经历这些，也会特别感激给我机会和帮助的老师、朋友，甚至信任我的委托人。

　　后来我一直在思考，每一个律师都是熬出来的，每一个青年律师都需要慢慢积蓄力量。没有什么是既定的，没有什么是永远能把握的。只是，因为年轻，永远都没有什么是输不起的，永远都是可以跌倒了重来而已。或许对于一个年轻律师来说，没有经历过闲时的艰难，永远无法更坚韧地去迎接未来的各种可能性，永远无法更深刻的认识自己和调整自己。如果说对专业知识的学习和实践是律师行业的“术”，那么，对心态的调整与把握，宠辱不惊地去面对漫漫人生路上的各种境遇，可能也是律师行业的一种“道”吧。

　　那么，到底是什么信念吸引着那么多的年轻人在法律这条道路坚定地走下去呢，可能不单单是为了公平、侠义、社会责任，为天地立心，为生民请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这些神圣的理由。于我来说，律师职业最吸引我的，更实在的是工作得到当事人的感激内心涌动的成就感；是别人认可的一个微笑；是每天不重复的新鲜；是不确定却充满了希望的未来；是让你从容地认识并接受世界之大，一己之微；是身边总有无数优秀的人让你坚定也可以遇见更好的自己；是你所坚持和努力的能许你的亲人一个更好的未来。所以，为了这些，你所经历的一切都是值得。